這幾年風靡全球的 AI，從生成動漫風格圖片、文案到協助寫程式，幾乎無所不能，也改變了許多人的創作流程與生活節奏。不過，你能想像這樣的新技術竟然也能走進幾百年前的傳統戲曲之中嗎？
為慶祝成立 25 周年，臺灣崑劇團推出重磅年度製作原典版《牡丹亭》，不僅回歸明代湯顯祖筆下的古典文本，更在戲曲演出的兩週後，特別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音樂會《嚦嚦鶯歌溜的圓》。這場音樂會以 AI 創作的十種語言歌詞為基礎，重新詮釋《牡丹亭》中最動人的段落〈驚夢〉，成為科技與古典交融的創新實驗。
本次系列製作的核心人物，正是首次擔任製作人的洪敦遠。他以自身音樂創作專長，親自操刀整場音樂會的作曲與製作流程。在這場與科技邂逅的崑曲創作中，他選擇以 AI 作為夥伴，開啟傳統藝術跨語言傳播的新篇章。
一場從縱深到橫向的創作實驗
《嚦嚦鶯歌溜的圓》音樂會的誕生，來自於洪敦遠對崑曲「縱深與橫向」兩種維度的追求。
「今年是我第一次擔任製作人，我就想在《原典版牡丹亭》的基礎上，加入我擅長的音樂創作，進行一個崑曲以外的拓展。」洪敦遠說。
臺灣崑劇團製作人洪敦遠，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傳統音樂學系，主修音樂理論，並曾赴德國法蘭克福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深造作曲與指揮。洪敦遠長年投入傳統音樂與跨界創作，擅長將崑曲、南北管等傳統元素融合當代音樂語彙，作品涵蓋聲樂、室內樂、電子音樂、劇場配樂等多元形式。近年更以創新製作思維活化古典劇種，致力於讓崑曲走向現代舞台與國際視野。
在回溯湯顯祖原文與清代《納書楹曲譜》的歷史基礎上，原典版《牡丹亭》讓觀眾看見了傳統的「縱深」。而音樂會則代表了「橫向」的文化拓展：將〈驚夢〉中經典的曲段【皂羅袍】與【好姐姐】，轉譯為十種語言的藝術歌曲，邀請來自不同文化語境的觀眾，以他們熟悉的語言，理解崑曲的情感內核。
這也正是洪敦遠的創作信念：「我講你的語言，讓你聽我說話。」
AI & I 詩詞創作的全新搭檔
整場音樂會最引人注目的，莫過於 AI 在創作過程中的角色。洪敦遠並非單純請 AI 翻譯原始歌詞，而是以「AI & I」的概念，與新科技共同完成十種語言的詩詞創作。
「AI 的角色，是幫我補足我不會的部分。」他解釋道，「我會先將湯顯祖的詞翻譯成白話文，再以各語言下 prompt，讓 AI 以詩詞的格式重新創作歌詞。」
在與 AI 合作寫詞的過程中並不簡單，洪敦遠也發現「怎麼問問題」同樣重要。他刻意用創作語言本身下 prompt，例如以德文撰寫德文詩詞的指令，而不是用中文或英文去請求 AI 創作。這樣做的原因，是希望讓 AI 認定「我是母語者」，創作出更自然、更具語境深度的詞句。
「我試過用中文請 AI 寫德文，也試過直接用德文請它寫詩，效果真的差很多。AI 會根據提問者的語言背景推測需求，若我是用中文問，它就會自動寫出較簡單、偏初學者導向的內容；但我用德文問，它就會寫得像一個德語詩人一樣，句式、意象、押韻都豐富許多。」
這樣的語言操控，不只提升了歌詞的質感，也讓每一個語言版本都更貼近其文化語境。洪敦遠說，這就像是與 AI 的「文化對話」，也更符合他希望這場音樂會能跨越語言障礙、深入人心的初衷。
洪敦遠也會針對不同語言調整押韻方式、段落結構，並依據每首歌曲的風格設定進行微調。例如德文的版本偏浪漫主義風格，英文則模擬巴洛克時期的語感，義大利文自然走向歌劇風格。這不僅讓每首歌語言獨立、風格各異，也讓整場音樂會聽來多元而不重複。
「每種語言都有它的氣質，AI 有時候會亂跑，比如把花園寫成森林、加入神明或精靈，我就得來回跟它溝通，請它收回這些不在內容中的元素。」洪敦遠笑說。
但這樣的互動，也讓他發現許多有趣的視角。像「煙波畫船」這句詞，在中文傳統語境中，多半被解釋為描繪富貴人家閨秀眼中午後河畔的美景，在煙霧繚繞中，一艘精緻有畫飾的船緩緩而行，象徵的是身份與生活的優雅。然而在英文版本中，AI 則將它詮釋成「一艘華麗的船緩緩駛入煙霧，象徵著美麗隨時間而消逝」，不僅轉化了畫面，也賦予了哲理意味的時間隱喻。洪敦遠驚訝地說：「或許 AI 在不經意中翻出了湯顯祖原本就藏在詞中的寓意。」
為什麼選擇音樂會而非戲劇改編？
面對崑曲的推廣與突破，洪敦遠選擇音樂會形式，而非改編現代表演或新劇本，背後有其思考。
「如果改編成現代版戲劇，必須找導演合作，也牽涉到更複雜的調度。但音樂會的形式可以單點聚焦，並由我來作曲、統籌語言與情緒，控制得更精準。」
在演出上，他選擇兩位聲樂家搭配鋼琴家演出十首歌曲，分別為女高音黃莉錦、次女高音范婷玉、鋼琴家謝欣容。這不僅讓音樂表情更豐富，也顧及未來巡演的可行性。「我們希望將來能帶著這場音樂會到其他縣市，甚至海外演出。兩位聲樂家搭配鋼琴，靈活又具有表現力。」
除了跨語言創作的上半場，《嚦嚦鶯歌溜的圓》音樂會的下半場也延續了「原典」精神，由戲曲演員中飾演杜麗娘的謝樂，與飾演柳夢梅奈諾‧伊安帶來《牡丹亭》中經典的〈驚夢〉選段，並特別以「無麥克風」的方式演出，回歸傳統崑曲的聲音本質。
洪敦遠表示：「原典版的概念，不只是回到湯顯祖的文本，也希望回到崑曲本來的聲音。演奏廳空間適合原聲演出，觀眾可以真正感受到崑曲語言與唱腔的細膩。」這樣的安排，也讓觀眾在聆聽完十種語言版本的詮釋後，重新回到最初的版本，進一步理解文本的深度與崑曲之美。
崑曲，應該是嚴肅地被欣賞的
談到崑曲在台灣的接受程度，洪敦遠認為，昆曲在戲曲圈中是相對強勢的劇種。「它有愛情、有詩意，詞藻也美，很多受過教育的觀眾能聽懂。」因此他希望透過像這樣的製作，讓更多文化圈的觀眾重新關注古典戲曲的深層價值。
「我相信台灣觀眾的文化水準，可以接受比較嚴肅的藝術形式。我們不只是在追求好笑或熱鬧，而是希望透過尊重原典的方式，呈現古典藝術的內在樂趣。」他說道。
AI 是威脅？還是契機？
被問及 AI 是否會對藝術家構成威脅，洪敦遠坦言：「絕對是挑戰，但我們也必須面對它。」
在他看來，AI 的出現就如同照相機對繪畫的衝擊。人類必須在新的基準之上再往前邁進，創造出「AI 無法取代的價值」。
他也強調，AI 不能取代創作者的靈魂。「作曲對我來說是樂趣，我不會讓 AI 寫曲，但它可以協助我寫劇本、寫詞，或甚至將來做舞台設計的視覺生成。」
一場為世界而唱的崑曲
這場音樂會除了中文外，還包含英文、德文、法文、義大利文、西班牙文、日文、韓文、台語、客語與粵語，共十種語言。每首曲子都以當地熟悉的風格創作，讓觀眾在文化熟悉感中，聽見來自東方的情感。
「這場音樂會就像一件工藝品，是崑曲文化拓展的試煉場，也是一個音樂創作的原型。我們嚴肅地對待藝術，但不失趣味。」洪敦遠說。
演出資訊
原典版《牡丹亭》
5月31日（上本）與 6月1日（下本）
地點：城市舞台，下午兩點半
《嚦嚦鶯歌溜的圓》音樂會
時間：6月13日（週五）19:30
地點：國家兩廳院演奏廳
上半場：十種語言驚夢，女高音｜黃莉錦 次女高音｜范婷玉 鋼琴｜謝欣容 共同演出
下半場：〈驚夢〉原典版，由戲曲演員 奈諾・伊安（飾柳夢梅），謝樂（飾杜麗娘），呂家男（飾春香）共同演出
這不僅是一場跨文化的崑曲音樂會，更是一個時代的對話，當 AI 遇上湯顯祖，當嚦嚦鶯歌唱進世界各地的耳朵，也許我們終將重新思考，什麼才是屬於這世代的古典之聲。
